尋瓷:手中的吉光片羽,那些將被時間帶走的人事物

2017.Jun︱中國.景德鎮︱編輯:林霈安 Eartha

面臨拆除的陶坊。攝影 / Eartha

「因為想要創作出更好的器皿。」

一個再單純不過的理由和心意,領著我走訪過日本古窯、泰國青瓷、柬國傳統製陶,卻遲遲無法踏上瓷工藝的起源之處–中國。「尋瓷」這個計畫,因此有了強烈的慾望,那個在歐美藝術家們口中,會改變創作者一生的地方。

旅居他方的日子,在我離家讀大學的時候開始直至現在,七、八年的時間,每年花上幾個月的時間,在異地工作、生活、創作、旅行、活下去。短暫的深蹲於某一處,其實無法真正造就工藝技術上的成長,陶瓷是一項緩慢的材質,套用在其他素材上我想也是一樣,總歸於心意。

我喜歡沉溺在當地職人的工作室中,每個地方都有屬於自己獨特的氛圍,獨自的宇宙觀,那是作為一名觀光客無法浸淫的部份。從此在旅行的方法上,將追求這樣的臨摹與觀察,列為了不可分割的重點項目。

在「尋瓷」的計畫裡,也是帶著這樣的心願:「人生是一趟巡禮的旅程。人的一生有多麼苦難。然而,我們在這人生的大海裡,藉神的使者、愛的天使獲得慰藉。但可別忘記,神透過人生那些平凡的事物,教你更高深的事物。」–梵谷。

文化衝擊的起手式

景德鎮是如此緩慢,陶瓷也是如此緩慢。

出發以前,幾乎是將生活與工作歸零的離開,像是一無所有的徬徨。沒人知道景德鎮能幫我什麼,又或者我會失去更多,旅程是迷霧般的佇立在前方。

從南昌著陸後,便直奔景德鎮市,抵達時已經入夜,但還是好想好想先去看看工作室,總覺得那裡會是讓我平靜的地方。一個月的時間十分短暫,這是讓人心急的主要原因,於是隔天一早,和佳佳約好在咖啡店碰面,她是負責接待創作者的工作人員,我們去買了材料,快速的熟悉附近的街坊角落。但愈與瓷都接觸一次,就愈是被彈得更遠更慌,文化衝擊正肆無忌憚的侵蝕所有思緒。

景德鎮以七十二道工序著名,意味著在這裡依賴大量的專業分工,這與其他地方或是台灣的工作習慣大相徑庭,甚至是被自己歇斯底里得無法接受。材質的特性也不好掌握,由於土的可塑性較低,坐在拉胚機前,像是一個無助的小孩,我幾乎無法控制它。

駐場創作的作品。

與世界一起融入當地的創作日子

穿梭在小巷內的工坊,找師傅協助工作、送作品到窯廠、找材料、買材料、挑材料、烈陽抑或雨水積成的泥濘路,就這樣來來回回,日復一日。城市除了來自中國各地的「景漂」外,也有高密度的歐美藝術家們。

年輕藝術家、大學教授、陶瓷學院的學生,我們各自忙碌,卻彼此在同一個場域相遇,然後教學相長。平日食堂會幫大家準備餐點,節省很多時間在煩惱吃的問題。週末我們則一起找司機,到稍微遠方的村子旅行,或是找個美好的餐廳酒吧,聊聊景德鎮之於世界的文化衝擊。

每週四的夜晚,有日本人高田先生的電影之夜。他會挑選一些非院線片,不會事前公告片單,於是每個禮拜一次的夜晚,大家會偷閒一下,去他的紅房子看電影。

「我們都需要休息一下,親愛的」Aina收拾了一下工作桌面,揮揮手說服著我。

七十二道工序

《天工開物》這麼描述著:「共計一坯之力,過手七十二,方克成器。」 選礦、練泥、拉胚、修胚、畫瓷、燒窯…等等,從開採瓷土到成品,一道道疊出匠人的生命。巷弄棋佈出一片迷宮,每個工房專精於一樣工序,又或者說,數道工序被濃縮成一份活兒,而分工依然是那樣鮮明。 工房大多很簡陋,甚至連廁所都沒有,白色的泥牆是滿滿的工作痕跡,有別於大馬路上的吵雜,這裡似乎是泥土築構出的一片森林,安靜運轉的平行世界。

 「台灣來的」,成了與師傅們初次見面的開場白。

師傅們大多很年輕,中學還沒唸完,就開始到工坊當學徒,於是不過二三十歲,也有十幾年的經驗。男性還是這產業的組成多數,畢竟陶瓷仰賴大量的勞動和力量,才能成型。女性則主要於畫瓷,青花瓷、釉上彩…等等細工。

原本拍攝計畫想要尋找七十歲以上的女性工作者,才發現年齡與性別,成了設定的最大限制。除了工作所需的性別特性之外,職業傷害是工作年紀的天花板。長時間的站立、或彎身、或坐、或原物料中的重金屬物質,大部份的匠人在四五十歲前便退休,轉換至其他產業或是開起工坊當老闆。

工坊與師傅。攝影 / Eartha

正逢雨季,涼快的空氣中夾帶著漫漫塵沙,黃色是這地方的第一印象,彷彿蒙上一層紗的女子,她的面紗不斷地被喇叭聲劃開,支離破碎是路旁的重重瓦礫堆,都市化的記號,那麼矛盾、那麼背道而馳的真實。

因著同期駐場藝術家的緣故,搭著順風車一同來到前身以代工為主的電子零件廠,現在大部份的建築都被改建成藝術家們的工作室,甚至藝術村。而陶溪川也有類似的景況,曾為景德鎮十大瓷廠的宇宙瓷廠,終究不敵政策以及與時俱進,紛紛成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創作者的匯集之處。 老瓷廠的新生命,是現代而高價的文創街區,裡頭開滿各種異國料理餐廳、飯店、以及歐式酒莊。也有分割給國外藝術家進駐的工作室,積極與世界融合的場域。精品店、文創商店、陶藝市集…等等的組成。

 「好特立於景德鎮哪!」,不禁令我們疑惑,陶溪川也成了當地與國際創作者之間,最常討論的命題。

 「景德鎮未來會是如何呢?」

變遷中的景德鎮

「景德鎮是需要更新的,可是他們的方法不對…。」

這幾年景德鎮大範圍的拆屋,其中不乏背滿歷史的窯廠,像是在雕塑瓷廠中的毛窯,也被劃進都市更新裡面。 「在城市化的進程中,它的陳舊,破損逐漸顯得格格不入,但它的價值不在於它嶄新或破敗,而在於多少年後,我們還可以來到這個真實的地方,親眼看見真實的歷史。毛窯承載的意義早已不僅是一座公共窯而已。」,樂天陶社這麼描述著。

 因為受到週五講座的邀請,裡頭的採訪編輯在某日的下午過來找我聊聊,我們談論到處處是斷垣殘壁的市區時,不免有著語重心長的沉悶感,充斥在對話的空氣裡頭。 「一開始,我不曉得為什麼我們要冒著風險,去爭取根本無法與之抗衡的事物。後來,追了萬能達瓷廠所遭遇的問題一陣子後,我才明白,價值、人權、還有那些在都市更新之外看不見的沉默,我們必須去做。」

「我們這裡是人住的地方呀!」面臨拆遷的工坊。攝影 / Eartha

每個禮拜五晚上,會舉辦一場講座,邀請在地的師傅、國內外藝術家、設計師…等等藝文人士前來分享他們的創作。

有幸也接到這樣的邀請,而這場講座,也促使我必須正視我的創作論述。反反覆覆的剖開自我,不可否認曾經幾度後悔擁抱了機會。最終,我以糧食、土地、器物,串起了當晚的分享,並拋出了一道問題給了觀眾:「你們認為誰有權利決定誰該生存、誰該死亡嗎?」

「在飢荒中,你不會突然營養不良,然後立即死去,你會緩慢而痛苦地沉入死亡。」 —Steve Collins

吉光片羽,意思是殘存的美好事物。

世上有形的物質,那些我們珍重的物件或關係,都會隨著時間逐漸被帶走。我們不真的擁有任何的人事物,只擁有愛他們的機會。

YCDL於壽町辦公室的一角。攝影 / Eartha

尾聲

兩個多月,我並未離開景德鎮市,一大半的時間,瓷都泡在水裡。原本預計前往的瑤里、婺源,也因為雨季時的大水,通通被迫取消。也許可惜,但相對於按步就班的行程,那些路上遇見的風景還有人們,會是更重要的部份。

每週四陶溪川內有高田猛先生的電影之夜,每週五雕塑瓷廠內有樂天陶社的講座,講座結束後大家會聚集到咖啡店,那裡有免費啤酒,以及藏暱在市區各處的創作者。每位不期而遇的藝術家、當地創作者、工匠師傅、陶瓷學院的學生,每個點都幫助我的旅程連結出無數條線。

一個月下來累積的、挖掘的、反覆的、更新的、接受的、拋開的…,泥土成了治療我最重要的工具。說了好多話,一遍一遍的壓進土的柔軟;切割了許多思緒,一次一次的堆疊在土的包容。它允許我用各種方式去表達,雖然當地瓷土的可塑性太有脾氣,不好操作,但仍在高溫之後,以雨過天青的顏色,青花的一筆一繪,覆庇我在「尋瓷」計畫中,找到一條出口。

也許我會再回到這個城市,那時,會是雨季以外的時節,到婺源看花、沒有過份烈陽的景德鎮、然後再前往瑤里—高嶺土的產地。

2017.Jun︱中國.江西
作者 / 攝影:林霈安 Eartha

林 霈安.Eartha Lin

AKAMU 這地工作室 共同創辦人

想要成為攝影編輯的陶作設計師
相信這世界,將有一天不再有飢餓和悲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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